黢黑山色下，两个人影拨开雨幕，如同疾鱼一般游入了林间小屋。
缇尔裹着涂蜡的厚雨衣，像是一阵蜡棕色的轻风，将护林人的小屋房门卷开。木板门向里打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却瞬间被雨幕吞没，只留下轮轴的哀嚎声作为残响，控诉着她那过于粗暴的动作。声音的始作俑者却浑然不觉，直冲进屋里。她手上的动作毫无停顿，在暴力推开门之后，在脚步还未停下来之前，便开始解那身厚厚的雨衣。前襟的扣子被浮线缠住了，不太好解，于是她换了个手法，使劲一扯，铜扣子脱了线，掉在地上，发出半是清脆半是沉闷的响声，却只响了一下。缇尔早调整好了扣子落下的角度，在它弹起之前便先用脚踩住，以免乱蹦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去。她解下雨衣，右手从下颌擦到脖颈，将被衣服带偏的发丝捞了回来，空着的左手则将雨衣一甩一搂，随手丢在一旁。脱下雨衣后，便露出其下的长风衣来。她两边衣袖尚且在雨衣的保护下保持了相对的干燥，只袖口处被雨水浸湿了；然而，缇尔整个背部的衣料都被淋湿，沉沉重地压在身上，教她冷得发抖。
缇尔的心情很糟糕。她敞开风衣，一言不发地从里头围着的腰包中掏出火石来，“啪”地打响，扔进壁炉的火堆里——所幸在雨衣、风衣和腰包的多重保护下，火石还发挥着基本的功能。一簇火苗忽地升腾起来，却带着湿腾腾的烟气，非常呛人。
感受到面上扑来的热度，她舒了一口气，这才有工夫看向门口，去寻找另一位同伴的踪迹。
比起行色匆匆的缇尔来，莱兰的神色显得悠然了不少。仅限于神色。在支配山麓的豪雨威势下，即便是老练的猎魔人也只能顶着一头被打蔫了的黑发、穿着彻底被雨浇透的大衣，披着那一身打湿后格外沉重的行头，匆匆赶进避雨处。
纵使只是临时找来充用的废弃护林小屋，也比顶无片瓦、只能由骤雨欺凌要好多了。缇尔将火炉点上后，屋里渐渐温暖了起来，虽然仍有寒风从小屋的缝隙中溜进来，与火焰的热度烂七八糟地卷和在一起，糅然成让人十分不舒服的夹生感，但就和这栋小屋一样，聊胜于无。
“莱兰？”见他靠在门口久久不动，缇尔出声喊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莱兰仍然在思绪里沉了一会儿，才终于苏醒过来似的，脱离了眺望着外头的雨幕发怔的状态。
“你冷不冷？”他问。
缇尔并不回答，她只是说，“把大衣给我。”
莱兰老实地听从了指令。他耷拉着眼皮，一个个解开扣子，慢吞吞的，他的动作沐浴在少女的目光下，针刺似的。将手腕从袖筒里抽出来后，他拎起沉重的大衣，重重一振，水花便如一捧细珠一般，“哗啦”一声砸在地上。下意识地，他又要抬头去看外边的暴雨，却被缇尔一把拉住胳膊，强行拽到了火炉边。
缇尔摁着他坐了下来，他没反抗，只是感觉有潮乎乎的烟呛进了鼻子。于是他发出了呕吐一般的咳嗽声。
“忍着，别躲，赶紧把身上的衣服烤干。”她将莱兰的大衣打开，摊在火炉附近的地面上烤着，挡住了莱兰想要坐远一些的动作。在深秋的山野中，绝不能落入失温的境地。
莱兰看着她的动作，刚想开口，却先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缇尔对此有些无奈地翻了半个白眼。“啊啊”地呼吸了几次，确认自己不会再被喷嚏打扰之后，莱兰照例向她提醒：“检查一下你的剑的状态，记得确认枪的火药……哦，对了，之前放在你那里的药粉呢？没有受潮吧？”
缇尔刚想坐下，这会儿又猛地弹了起来。她慌里慌张地在腰包里翻了翻，心中带着“既然火石没事，也许药粉也没问题”的侥幸，却只沮丧地发现，有一半的粉末都受了潮，凝结成了黏乎乎的糊状。她有些忐忑地将它递到了莱兰面前，全然没了刚刚那份发号施令似的底气。
“嗯，没事。”莱兰只是瞟了一眼，便宽慰地摇了摇头，“不要紧。”
“可是，驱赶魔兽……”
“没关系，刚刚下雨那会儿，在路上我就想到了。”似乎是坐得不舒服，他将自己带着的大剑解了下来，随手扔去一边，发出了沉闷的响声，“还有其他办法。”他抬起手，做了个施法的手势，“猎魔人总是办法很多。”
说着，他将被雨打湿后弯弯扭扭黏在脸上的黑发拨开，却总觉得还是痒乎乎的，似乎有几根发丝在说话间缠进了嘴里。于是莱兰“呸”了几声，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缇尔，把刀给我，头发又长长了。”
听到他这么说，原本还惴惴不安的缇尔垂下脸，暗暗地叹了口气。她从包里翻出一把小小的匕首，扔给莱兰，后者则吹了个口哨，稳稳接住。
“有时候嫌麻烦，我都想过要不然剪短了算了。”将小匕首在手心转了一圈后，莱兰拔出刀刃，捻起自己的发丝，“但是还是这样比较有型。”
……说着有型的他，在完全没有比划过长短的情况下，凭手感将自己鬓边的黑发削短了一截。然后，他又用同样随意的手法，将自己另一边的前发削去。他把握得不太对称，但胜在足够潇洒，大概吧。很显然，缇尔早就习惯了他这副做派，连眼神都没多飞过来一个。莱兰将匕首在自己脑后比划了一下，思考着要不要将扎起来的后发也剪一剪。但毕竟后发不会跑到他嘴里，所以他这次没管。
处理完自己的造型后，他再次将匕首扔回给缇尔。缇尔倒是没吹口哨，只是用鼻息哼了一声，她接住匕首的姿势和莱兰如出一辙。
接过刀后，缇尔并没有直接将它收起来，她将匕首在手心掂了掂，拔出刃来，在风衣下摆擦了几下，将从莱兰头发上沾上的水滴擦干。之后，她将自己的后发拢了拢，把刀刃伸了过去。
“你也要剪？”莱兰问。
缇尔“嗯”了一声。她耳侧的头发留得很长，放在身前能够垂到腰部上下，被她精心打理着，丝缎一般，而后边的头发却只刚刚过蝴蝶骨。她简单地比了比，在肩上的位置，将发丝裁断。莱兰只是注视着她。
火炉中的木柴“噼啪噼啪”地燃烧着，偶尔发出一记小小的炸裂声。在木头的气味取代之前那呛人的烟气，弥漫在逼仄的小屋里之时，他问：“要不要把头发留起来？到下个城镇的时候，可以给你买点漂亮发饰。”
缇尔摇了摇头。她在铺着的大衣另一端，距离火炉稍稍有些远的位置坐了下来。她的背湿透了，却不愿意背对着火炉，她需要将熊熊燃烧着的火留在自己视线所及之处。
“很喜欢这个发型？”
她思考了片刻，又是摇摇头。“也没有。只是……它能提醒我。”
“什么？”莱兰将手搭在膝盖上，懒散地看着跟随自己四年的少女。
“……提醒我一些事情。”她沉默了一会儿，火苗的倒影在她绿色的眼瞳中跳动。最终，她这么说。
一些事情……一些发生在遥远过去的事情。那时候，缇尔还未成为缇尔，不曾与黑发的剑士结识，不曾离开熟悉的伦敦街道，更不曾将开拓未来的武力握在自己手中。南·琼纳斯一生中绝大多数转折都还未发生，只一件除外：她被父母舍弃，买给了豢养儿童作为扒手的盗贼团。
少女——不，那时候她还不能被称为少女，而仅仅只能叫做女孩——在夜色笼罩的街道边缘轻快地走着。她刚刚从剧院那边收工。这一次，她偷偷藏在剧院后门附近的阴影里，居然听到了整整一节戏的内容！
她回想着那些旋律和唱词，带着满心期待回到了小小的据点。在据点附近，她四处张望了一圈，没看见诺亚的影子。
也许他已经回去了，她想。
于是她孤零零地缩回房檐的影下，在心里重复着今天听到的戏剧内容。那些唱词的空隙里，她暗暗祈祷着，诺亚听到的会是其他的部分，这样他们就能用想象力将那两小块破损的故事弥合起来，编织成漫长夜晚中共同的梦想。
窄小的木门“吱”地低鸣了一声，她闪身进屋，却发现里边并不像她所想象的一样寂静黑暗。一朵暗淡的烛火燃烧着，盗贼团其他几个年长的孩子围着那截矮矮的蜡烛，看着蹑手蹑脚溜进来的缇尔。
“对不起。”她下意识地道歉。
“对不起什么？”年长的孩子笑着围了过来，面容被映得影影绰绰的，恶鬼一般。她缩起肩膀，听到他们问着，“啊——你是该说对不起。毕竟我们可是为了等你，用掉了珍贵的蜡烛啊。你应该愿意攒钱还给我们吧？”
她没有应答，她知道无论这时候回答什么，都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她只是有些失落地想：为什么要是今天呢？如果被他们打了，疼痛是会冲淡一些记下的唱词的。
“对不起。”她说。
为首的孩子伸手抓住了她的长发。她麻木地忍受着头皮上尖锐的疼痛，被拽了过去。她的脸被摁在脏兮兮的桌子上，结的垢滑腻腻的，让她有些恶心。那朵烛火就跳跃在她眼前，将她的视野染上了淡淡的橘红色。她无力反抗，放空了目光，让那缕跳跃的橘红色在视野中晕染开。没来由地，她想到了今天戏剧中的一句台词：弱者挥刀向更弱者，世间诸事，总是如此。
“说话。你是不是应该把蜡烛还给我们？”
“我……”她看着烛火，眼眶干涩，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继续道歉。可是她说：“我没有让你们等我，你们平时也不会等我。”
“你的意思是，这是我们的错？难道是我们专门为了找你的茬，去浪费珍贵的蜡烛的吗？”他们嗤笑着。
于是，她便不想再说什么话了。
“——难道不是吗？”
房间的角落里传来了细微的、颤抖着的声音。瘦小的男孩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半蹲半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有掌印，肩上有灰尘，气喘吁吁，脏兮兮的，和那张桌子一样，和这间房子一样，和被摁在火焰前的女孩也一样。
“诺亚，你还能站起来啊？”为首的孩子冷笑了一声，将她的脑袋扯了过来，狠狠地摁在了那朵烛火上。尖锐的灼痛顿时缠上了她的侧颈，她等到被拽起来时才后知后觉地发出了无声的惨叫，手臂痛苦地拧成一团。
代替她发出声音的是诺亚的悲鸣。他喊着，“别碰她！”。那声音终于唤起了她挣扎的意识，她这才直过手臂来，挥舞着，想要逃脱。
作为除了诺亚之外年龄最小的孩子，她逃不脱。为首的孩子只是漠然地再一次拎着她的头发、将她架到烛火上。那一点儿火，刚才让她的意识短暂地从这间屋子中逃脱的橘红色攀上了她细疏的发丝，再将它们迅速吞没，焦臭味弥漫开来。她伸出手去，想要护住自己精心保护的头发，然而只是一次次地被摁上去。有时候会烧到手臂，她便发出一声无力的尖叫；有时候准确地烧到她的头发，她便在发丝摩擦的簌簌声和火焰攀燃的噼啪声中，感到绝望愈深。
“我说了别碰她了！”诺亚再次发出了撕裂喉咙般的惨叫，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直直撞上了为首的孩子，后者被撞开，松手放开了缇尔。剩下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诺亚居然真的敢反抗。为首的孩子将诺亚重重一甩，他的脸擦过了新破的、尖锐的桌角。跌坐在地的女孩抬起头来，看见他右半边脸上全是血迹。
她越过橘红色，而诺亚越过眼前的血红，与彼此相望。诺亚的表情扭曲成悲伤的模样，对她做出了一个嘴型：
先跑出去。
她讷讷地看着那个口型，一时竟理解不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她从来不会理解错诺亚的意思。在真正明白那句话的含义之前，她的身体自动跟随自己唯一朋友的命令、一起被欺凌的同伴的请求，像是被摔出去一般，撞开了房门。
她被释放在了凄冷的夜风里。伦敦的天气善变，这会儿又下起了淅沥的小雨。她迎着雨丝，走在荒冷而寂静的街道上。她的内心有如轰鸣，却又空无一物，只填充着无意义的噪声。
一步，又一步地，她登上高处的屋檐，茫然地高仰着头，似乎在寻找着月亮。可是雨夜里又哪里有月亮呢？
雨丝缓慢地碾灭她发上的火焰，她只是昂着头，眺望着。
良久，她轻轻地坐了下来，紧紧抱住膝盖。被烧得惨不忍睹的后发散落在她肩头。
她哭了。
“——怎么了？”
莱兰的呼唤将她从久远的回忆中唤了回来。已经不再是无力少女的缇尔抬起头来，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了一下。
“莱兰，我……”她看着眼前如师如父的猎魔人，迟疑了一下，“今年，我想找时间再回一次伦敦。”
“可以啊。”他说，“不用担心，我们会找到你朋友的。到时候就把他一起带回来，我可以教他我的巨剑。”
缇尔“嗯”了一声，低下头。火焰——温暖的篝火在壁炉里熊熊燃烧着，不时迸出一丁点火星，却不会烧到人。屋外的狂雨仍在昭示着自然的威势，却被这一座小小的木屋隔绝在外。
她倾听着雨水与火焰的声音，轻轻地说：“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