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很久很久以后,有一位白衣少女,她害了相思病,明媚的眸子黯淡忧伤,无缘无故地泫然泣下。夜间,她凭着露台的栏。天上点点流星,朦胧而闪烁。
少女的名字叫做宛水轻英。她惟恐让人知道心事,所以寂寂伫立,默默哭泣,却不晓得自己的身姿有多么动人。
但这小小的秘密呵,终究是要泄露的。一位紫衣少女来到她的身旁,温柔地倚靠着她,纤手轻摇折扇,捎去泠泠檀风。
“我的姊妹!”紫衣少女笑盈盈地问道,“为何我中夜醒来,纱窗洞开?倾听乌鹊盘桓,仰视银河黮暗——棂前水仙一盆,明朝应赠何人?”
白衣少女略微侧首,揩着泪答道:“南面枝头我不栖,她方水土怎堪使?姊妹呵,哪怕白浪打舟横,青萍覆鲤低;须知轮摧定断时,经纬可相思——我恋上的人儿,正是那位鼎鼎有名的女神大竹官。”
紫衣少女听了笑道:“竹林最密在太阴,有谁为你肯摘星?”
白衣少女正色答:“侬休笑吾,潭思乍澜,流离未泛,毋轻毋慢。” 稍歇,又淌泪道:“若想劝我转意,恐是万万不能够的。”
紫衣少女名叫虹瞳雅衣。她心弦恍动,一敲扇子说道:“这有何难?我们便碾芍药、裁云袍,行巫觋以试天高,誓必传得信到。”
贰
名山宜避暑,苍色隐翠微。小苑探勾檐,鹅子映清辉。濯身入碧池,泼墨缘悠水。闲情聊遣罢,山与人皆醉。
有一座僻静的的园林,谁若贸然闯入,就要迷失其间。那重重雾霭,一抹抹、一缕缕,将乌丝染成华发。
如今此地摆起一张案头,雕工着诸仙子的郊游。一束玫瑰和一束百合展放绿叶,露珠晶莹,向四周好奇地张望。
两位少女,宛水轻英和虹瞳雅衣,肩上各停着一羽青鸟。她们霓裳修袂,容颜焕发,满怀希冀,翩翩起舞,但见那玲珑玉佩交身映,宛转流苏叠影飞;薄翼薰风,款舒铃音;宫角互辅,娓娓宜听。
虹瞳雅衣展扇而唱:“宿宿复不寐,声声枭笑冷。零蓠犹适臆,思自君昔赠。霏雪弥空近,陶阳愈混邓。涂中葛迹寥,涂左芜蓁盛。”
宛水轻英弹琴和歌:“原野流华,开忽也谢倏。墨迹淡泊,那将无涯渡?阁底朱彩,剩几世蛰伏。奴有心事,往西风告诉。”
继而合唱:“呵!云烟回首少时梦,三春水色女儿心。澹漫长川逦迤拢,潇疏细雨去阶听……”
鸟儿展翅扑楞楞飞去,带走了她们最美好的希求。两位少女感到疲劳,便坐下来互相依偎着,胸口一起一伏,脸颊上遍挂泪珠。
日月运行,静静地观照着;时光流逝,却催不动这凝成的美景。
叁
白衣少女勾着女友的颈子,悄悄说道:“好姊妹!昨夜我梦见——一个典雅的世界,柔和又优美,使烦恼消褪。
“廊桥洞中,环流着绵延的彩云。前门街内,华灯似璀璨的群星。琉璃瓦上,丹鹤成双成对地歇息。靓丽的书法缠梁绕柱,那是安逸、祥和的诗歌。
“左手矗高楼,白鹭出窗户。潇潇落九韵,中正分三部。右手卧镜堂,门楣通直路。娇叱时喝悟,婉哂多靖抚。
“踏丝竹之节拍,登七尺之玉台。我认得六代白驹,穿行于千重锦屏,拂身绰步,画入影出。仙子们前后相扶,络绎往来,要去祝福新生的婴孩——‘皎皎若子,集美于焉。撷襄获助,翼承以艰。’
“爱人呵,我感到她就在身旁,脉脉暗香,喁喁低唱……唉,此言不足叙!该从何说起呢?涤胸滤精神,蹁若舞蝶魂。一声不孤单,顿教泪纷纷。宁弃琼华,洗灵犀;俄离芝室,凿木石。我愿蹈海饮明月,愿采蒹葭向天边。
“姊妹呵,这就是我的梦境。你倒说说看,我该因之喜悦呢,还是为之悲伤?”
紫衣少女略想了想,微笑道:“斩除羁绊曰欢喜,晓畅时机谓智慧;彷徨着门犹经岁,黄粱偶得是吾辈。”
白衣少女叹道:“唉,我便从此有了念想,此一念将维系我今生。”
空气清冷,柱影延长,井光下沉,薄烟徐升。凉风轻拂古槐,漱然有声。
肆
白衣少女挽起女友的手,说道:“姊妹呵,我的心儿如同小鸟在欢歌!
“今朝,云开雾散,雨过天晴。我多么想歌唱这美好的辰光!
“但若没有你,这幸福又算得了什么呢?若是没有你,我要向谁微笑,向谁哭泣呢?
“请说罢,好姊妹,我该怎样报答你?”
紫衣少女听了,高兴地说:“姊妹呵,我岂非如你一般青春年少?也有绚丽的向往,也爱白日发美梦?
“我呀,想要周游列国,想得要命。可要是离开你,我又不愿意。我们就结伴旅行,难道不好么?”
于是她们向东方走去。那里有一座又一座住满了金丝雀的山脉,白天有月亮,晚上有太阳。半空雾汽里,牵牛卷卷,绕起波浪,亮红色、鲜橙色、天青色和紫罗兰色的酸模叶,历历丛生,染得云朵如锦绣。
低处,数不清的芭蕉舒展阔叶,半掩一片翠绿的覃林。蘑菇盖头好似柔软的床,上边酣睡着小小狮子和小小大象。甘甜的流水汇进湖泊,整个儿映上天空。星辰嬉戏于金鱼之间。洁白的牝鹿绕行湖岸,轻灵踊跃,忽隐忽现。
紫衣少女怡然唱道:“唏!金乌亮啼,白蘅垂沥。陟遐灵地,盈怀芳萋。野谷芒涩,鼯鼠飞逸。云曷肇辟?维阙书纪。”
于是两位少女一同欢笑,在天地中优游自在。
伍
两位少女继续向东方走去。林海苍莽,云峰嵯岈,泉涌石杂横,径曲棘乱生。虹瞳雅衣拿起折扇,轻拨一路枝条,她们温顺地退向两旁。
虹瞳雅衣说:“风哨水击,是山精的歌声,在人家心底生根。”
天色渐晚,树影料峭,老鸹昏沉。虹瞳雅衣睨着女友道:“夜深了,你怕不怕?”
宛水轻英莞尔应道:“如何不怕?且听那边厢悠悠鬼哭!”
虹瞳雅衣央求道:“好姊妹,端的别吓我!”仔细听去,果然有缕缕缥缈幽咽之声。宛水轻英说道:“三更独号,天可怜见。我们去寻她来。”
她们循声穿岭,不知走了多久,方至眼前豁然。
月明星稀,洒耀着一片盛开的桃林。
进入其中,转步迷踪。但宛水轻英径自走去,好像是故地重游,寻到一株桃花旁,桃女黯然正神伤。
并排坐下,桃女亦未尝敛容相问。三人悄然相伴了一会,听她吞声说道:“自古鬼哭皆为情,百劫难待一佳音。韶华不复乞还恕,君可自观桃树林。”
又道:“妾居此地已久,不欲旁生赘根。君等明日归去,请作个南柯法,忘了便罢!”
两位少女闻言会意。虹瞳雅衣唱道:“无人知事固美好,可恨一生空夭夭。星光误染桃花靥,再度回眸已杳然。”
翌日梦醒,诸般都作烟消云散。
陆
两位少女继续向东方走去,来到名扬四海的大雅京。漫步堤上,宛水轻英吟曰:“江远渚明媚,鸟停道色青。往来多窈窕,吾友颇关心。”
莫测早春逞气候,着慌蜻蛉翼打湿。绸绸复哓哓,第奔绿萝逃。萝下小浣纱,惬然招共邀:“草木霜华露未消,清风携雨过长桥。会君裙练飘飞义,应比干中暮与朝。”言罢双颊浅涡笑,雨中少女心乱跳。
雨住辞别寻馆驿,柜听盘玉弄清音。螺阶旋字渐幽静,纳客秋山暖雾熏。《桂宫加冕》座前张,轴滚花魁乘驷骧。凤回梧桐接百鸟,百鸟惊省凤无双。画师自题:“莺歌弦拢燕歌续,表体册铺辞体读。无论捭阖经济法,诗家意气自盈足。”
虹瞳雅衣说:“早去拜望花魁娘子,约她舞蹈,邀她和诗。”
可是宛水轻英淋雨受寒,只好依依惜别,合帘少添香,抚琴冥入玄……纷紊不觉天向晚,隆咚趋蹴紫衣还。酩酊只眄温柔目,“去也!”连声催似蛮。
宛水轻英问:“爱之去之?恨之去之?”
虹瞳雅衣应:“匪唯爱恨,意尽有时。夜沉水深,望月自知。人惯独行,岂无相亲?影亦随形,永继是幸。”
两位少女继续向东方走去,来到无名之方。
无名之方,地悬天,云如山,万象凌日,影错实。
虹瞳雅衣平展慧眼,递扇而抒唱:“曼殊沙华几时开,女神飞回故居来?苍茫其二今伫此,白云天梯无人在。”
宛水轻英惘然仰对青冥,谁知一阵心痛,厥乎昏倒。虹瞳雅衣急忙抱住,不知其所措。
良久,却听她长叹一声:“朝讴暮怨夜徘徊,君扉终不为我开!”——顿时追悔莫及,泪印素襟。
两位少女继续向东方走去,回到最初的住处,宛水轻英便病倒了。